蒜苔儿
Dionysen

看到院里参差不齐的菜苗,二妮突然想吃蒜苔儿了。

但二妮知道自己吃不了,因为二妮自己不会腌蒜苔儿。二妮只喜欢吃腌的蒜苔儿,而且最好是娘腌的蒜苔儿。淡青色,抓一把,切成节儿,往坛子里一放,添上醋和盐。等腌好了,醋就在蒜苔儿上蒙了一层陈旧的涅色,而蒜苔儿也把醋香染得辣辣的。一咬,生脆,满口的清酸。

二妮擦了擦口水。吃蒜苔儿得等娘回来腌,但二妮不知道娘什么时候回来。

数起来,快半个月了——是爹说的,二妮不知道什么半的月的,只是感觉已经很久没见到娘了。娘走时,是一个夜里,二妮正睡着,被爹娘的动静扰醒了。但二妮只是迷迷糊糊,似乎看到爹娘起床,穿上衣服,悄悄地出了门。二妮知道娘还怀着孕,扛着大肚子,会到哪去呢?二妮想不明白,反正第二天家里就只剩父亲和二妮自己了。

二妮上小学,三年级。学校在村头,一处破楼,红砖围墙耷拉着,荒草爬满院子。二妮跟伙伴们放学路上玩耍,时常看到瓦房后墙上,白蓝相间的漆刷着:“坚决打击躲生偷生,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”。别的孩子也许不清楚,会以为是过年时的余兴,但二妮隐隐有些明白。

那日,天蒙蒙亮,家里门突然咚咚咚的响起来。二妮她爹开了门,还没看清是谁,来人就冲了进来。一下来四个,嚷嚷着,查户口,点人头,要搜全屋。

娘不在。他们问二妮她娘在哪,二妮她爹说:“走亲戚去了。”

那些人叫嚣着冲进屋里,“走亲戚去了?那好说……”,一眼看中了堂屋里的电视。虽然是黑白的,但整个村里,这样的电视一只手也能数得过来。四人二话不说,抬起电视就走,撂到来时乘的三轮车上。二妮他爹去拦,但对方人多势大,还叫喊着:“这可是国家政策,你再这样,要罚钱哩。”

三轮车扬长而去,留下一句话:

“走亲戚回来,带着嫂子去领。”

二妮他爹只得骂了几句,准备早饭去了。

二妮和其他小孩儿玩弹珠,常听到大人们在当街闲聊。

“正会儿这世道,越来越好了。搁以前,哪家生哩多,弟兄们多,哪家就兴,横得很。现在谁敢生得多,还罚钱哩。”

“可不是嘛?生那么多干嘛,还养不起。”

一个端着面条碗,碗里已经没有面条,汤都干在碗上的老妇人,压低声音说:“可别生啦,柱子家的事不知道吗,生了俩,肚里还有一个,人家计划生育的过去先罚钱,又搬走了一个洋车子。”

“洋车子搬走了,钱没罚吧?”

“咋没罚?罚好几百哩!”

“……”

二妮弹自己的玻璃珠,去撞击别人的,撞到地上的小洞里,就算赢。赢的可以拿走别人的玻璃珠。以前二妮是高手,常赢得男孩子们都不敢跟她玩,家里积攒了一罐子玻璃珠。但今天二妮怎么也赢不了,不是力道太大,就是方向太偏。二妮心烦意乱,早早回家了。

明天开学,二妮到了学校,没有计划生育的标语,眼是清静了,周围尽是同学,老师,教室里有书本,书上有《春天来了》,窗外有树梢,鸟鸣。但二妮想他娘啊,上堂也学不进去,下课也玩不进去。又不知娘现在是好是歹,二妮受不了了。

一天,上早自习的路上,二妮趁人不注意,悄悄拐弯儿了。

二妮要去找她娘。

——但又不知道去哪找。

抹黑走着,二妮走到了村东外的田地里。

天快亮了,太阳还没影儿,湛蓝的天空宝石般透亮,罩下来,明晃晃地映着天杪的云彩,三月里油菜花正欲绽放,绿田葱郁,波涛翻滚。远处,天际落在小房子上,绿杨,白云,向更远处去了。二妮看到这儿,就想起了院里的菜圃;想起菜圃,就想起了蒜苔儿;想起蒜苔儿,就想起了不知所踪的娘亲。

终于,太阳露出微光,金黄色从天边袭来,天地间猛然添了一丝温暖。但二妮悲凄的心情愈加沉重。二妮想,在学校老师教的语文,有小蝌蚪找妈妈的故事,自己岂不就是那个小蝌蚪?二妮想着,田间无垠的小路似乎变成了一条深壑,周围绿色的田地变成汪洋大海,鱼虾水草在空中飘荡,二妮用力摆动着小尾巴,向太阳升起的方向游着。开始二妮在水里不太适应,暗流激湍,二妮奋力抵抗着无形的力,却难以把持住身形,耳畔像炸了炮仗一样闷,天旋地转。二妮不知如何是好,却也丝毫不急。心中对娘亲的思念倒淡了些。偶有大人们去地里薅草,路过碰到二妮。二妮看到他们灵活地游向自家田地,心中惊奇。二妮发现,他们好像看不到自己。二妮大声喊,却发不出声。

二妮在水中漂了许久,阳光刺透水面,光影交错,梦幻一样的水下世界让二妮已经忘了此行的目的。渐渐地,二妮游得利索些了。前方忽明忽暗,二妮在朦胧中,看到一个身影。二妮心下一动,会不会是娘亲?全力游向那个身影,二妮想看清那到底是谁。也许娘就在前面等着自己?二妮越想越心动,拨开水浪向前方穿行。

近了,人影清晰起来。二妮有些失望,那并不是娘亲,而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,脸上褐斑遍布,枯粗的皮肤往下坠,穿着一件罩住全身的紫黑色的布衣。这老太太,二妮是认识的,是二妮邻居家,狗蛋的老太儿。平时都在家坐在一个竹椅上,二妮去她家玩的时候,常听她说些含糊不清的话。人老了,牙全没了,说话呜呜不清,耳朵也不灵光,但老人很慈祥,二妮也很喜欢她。

“嘻嘻,老太儿,你怎么在这儿啊?”二妮游上前问道。

水纹纵横,人影都在晃。老太太看到小丫头,也咧嘴笑了,呜呜道:“我瞅块儿地……”

二妮听不太清,也听不太懂,游过去给老太儿轻轻揉了揉肩,像平时一样。老太儿问二妮:“你呢,你这闺女怎么跑漫地里来了,不去念书呀?”

二妮道:“我不想念书,我想找我娘,我娘也不知道去哪了,我爹也不跟我说。”

老太儿似乎叹了口气,又不真切,历经了近百年的岁月,面孔遍布风霜,什么都看不出来。

二妮突然感觉一阵骚动,水开始不安起来,接着,巨大的漩涡声势浩大地逼近,远近的游鱼都被卷进去,飞速旋转着。黑暗处散发的神秘气息让二妮有点儿害怕,转眼看老太儿,老太儿好像还没意识到危险已经来临。莫名的力撕扯着,二妮感到身体不受控制,漩涡吸扯着二妮。老太儿却似乎根本不受影响。二妮终于无法支撑,一片混乱中,二妮抓住了老太儿的布衣。狂风般的漩涡席卷而过,二妮闭上眼睛,死死抓住老太儿的粗布衣袖。

不知过了多久,天地间的昏暗褪了下去,二妮感到实实在在的大地,就在自己的身体下面。睁眼,强烈的光线刺得眼镜生疼。适应了好一会儿,才终于可以看清周遭。日头正当,二妮躺在浮尘飞扬的土路上,杨树新叶筛下的阳光像水波一样粼闪,清风拂面而去,尘粒砸得脸颊膈应。二妮看了看手上,发现自己捏着一块紫黑色的残布。

回到家中,二妮他爹看到满身泥垢的二妮,劈头盖脸一阵喝骂。

“这一上午,你跑哪去了?”

面对爹的问话,二妮只得如实道来,“我去找我娘了。”

“你去哪找你娘?”二妮他爹语气稍软。

“我也不知道,也没找着。你又不跟我说我娘去哪了。”二妮不惧,憋着怨气道。

“那你去哪胡跑了,丢了一上午,弄得浑身泥巴,有没有伤着哪?”

“没有,我碰见狗蛋他老太儿了。”

二妮他爹看了二妮一眼,“胡说啥呢,昨天夜里狗蛋他老太儿已经走了,明儿个准备吃桌。”

“走了?”

“就是去世了。”

二妮知道去世了是什么意思,就是把人放到木箱子里,埋起来,以后就再也见不到了。

“我上午还正跟她说话哩……”

“傻闺女,你知道啥……走吧,吃饭去,刚腌好的蒜苔儿,你最好吃这个哩。赶紧去洗洗脸,脏得跟猪屁股一样。”

二妮应了一声,摸摸裤兜,掏出那一块紫黑色残布,发了一会儿呆。吃饭时,二妮匆匆填食,二妮他爹腌的蒜苔儿,二妮一筷子都没有动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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