Dionysen

下午五点二十分,秋雨总这个时候来。

天灰蒙蒙的,抬头看不见雨滴,只觉往下砸。

我也总这个时候来。

从单位出来,买饭,步行到这,刚好二十分钟。

我从来没有看天气预报或未雨绸缪的习惯。每天雨与我一同到来,我也从未撑过伞。在路上淋了些,推开病房的门,一股冷湿气冲到屋里。

若是从前,母亲见我这般模样,绝对免不了一阵责怪与怨忧。但是现在,躺在床上,全身插着各种管子的母亲,说话都是奢望。

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。

像民不聊生的乱世,大事临头。

因而来时放着雨伞不拿——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。

总觉得刚才还好好的,那么能干的母亲,怎么就突然倒下了呢?刚才是什么时候?记不清,但一定不远。

突然就这样了。

早些年看电视,有人家里老人生病了,不能自理。兄弟几个赖着不管,你推我推。等到老人终于离世了,都松了口气,任务完成了似的。转眼,又要忙活——老人留了些东西,老房子,老三轮车。这回没人躲了,反而饿狼般的,争抢。

我叹息,怎么会有这等人。

妻子则不屑,“事情没到你头上,你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。就怕到时候,你比他们都抢得厉害!”

事情果真到了我的头上……母亲被查出了胃癌。晚期。

自入院一来,往日里能独自撑起一个家的健壮的母亲,一下倾塌了。躺在床上,像个婴儿一样蜷缩着,无法进食,无法控制排便,生活的一切都需要人照顾。

妻子的话只是玩笑。父亲死的早,我家也就我一个独生子。赡养母亲只能靠我自己。跟领导请假,领导只愿意批我三天。妻子有空闲时间,所以白天有劳妻子照顾,晚上换我来。

刺鼻的药味,暖气味,尿腥味在病房里绞成一团。我在令人作呕的气味中迅速吃了晚饭,便让妻子回家休息。

病房的门忽然被推开,一个戴眼镜的医生拿着一摞纸,叫了我的名字。

我意外,应了一声。

医生把我叫了出去。

“患者的情况还不太明朗,但下个星期我给她安排了一个手术,如果手术成功,好转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。”

“手术费多少钱?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。

“四五万吧。”医生连看都没看我一眼,低头整理案上的文件。

我又问:“手术成功的话,我母亲还能活多久?”

——母亲住院的这几个星期,亲眼目睹,母亲的变化,邻床的哭嚎,我已深知癌症的可怕。

他终于把目光移到了我的脸上。

我立刻谴责自己说错了话。

做这样的医生,想必早已见遍了各式各样患者,家属。他眼中,淡然,鄙视,怜悯。他一定是以为我是那种人——时刻算着老太太什么时候死掉,好省钱,省掉辛苦肮脏的操劳。他一定以为我这么着急地询问,是在盘算性价比。

这个性,是性命。

怎么会?

我想解释,但不知如何开口。

大概这样窘迫的样子,更让他确定了自己的判断?

我坚定了语气,抢过他的回答道:“带我去办手续吧!”

回到病房,妻子还没走。

我简述了情况。

妻子脸色凝重,“咱们还有存款吗?”

我摇摇头。

“那还能找谁借呢?”

我摇摇头。

“那就把那破房子卖了吧!”

我终于意识到妻子的语气不太对。我以为妻子愿意与我同舟共济,即使卖掉房子,露宿街头也不在乎。可她的语气,明明是反话。

但我又怎么能怪别人呢?

这一切不都是因为自己的无能?

结婚时我岂没有发誓,要给她一个温暖的家,要做一个好丈夫?

年轻时游手好闲,一事无成,现在能在县里林业局当个小科员,已经算谢天谢地了。工作是轻松,但一个月两千多的固定工资连她自己都不够花,何况是我们?是的,她只知道花钱,从没想过自己能不能出去挣点儿。

母亲生病的第一周,我们拿出了全部的积蓄,却只够一半的手术费。瞒着母亲东借西借,才勉强凑够。之后每天都要出钱,却没有收入。我们哪来钱给母亲治病呢?

她倒提醒我了,老房子可以卖了,先租房子住,说不定能租个离单位很近的,更方便些。

这当然是下策。

但束手无策的时候,下策也即上策。

我不想说话,去楼道抽烟。她却不依不饶,跟了过来。

“你说啊?去哪儿弄钱?”

我沉默。抽烟。她竟哭起来了。

“当初嫁过来的时候,我家里人都不同意,嫌你混,嫌你家落魄。但我就是被你的花言巧语给骗了,说什么有上升空间,过几年就能发达,一定让我过上好日子……”

她竟诉起苦来!

当时?当时是什么时候?

我也想过上好日子,但哪是说过就过的?钱哪是说挣就挣的?这几年我虽没有飞黄腾达,但也是兢兢业业,埋头苦干了几年。钱在她手里根本存不住,我还能做什么?

母亲第一次做手术用的钱,其实是我们说好去度假旅游用的。毕竟也该有个孩子了。

但如今快要食不果腹,还是省省的好。

“嫁到你家这几年,你有什么长进!不仅没让我们过得好,还天天让我在这给老太婆端屎端尿……”

她说得愈加起劲。

我听得越加愠怒,尤其是她说我没长进。男人最怕的就是内人折自己的面子。

“你不想过就不过,我又没逼着你!”

不欢而散是必然,但我们年岁都不小,不像年轻人意气用事。钱不是说挣就挣,分也不是说分就分。名声上,谁也受不住。何况在这个节骨眼儿上。

没有钱。仅有这点可怜的尊严。

只是至此,我们一旦开口交流,几乎立刻就吵起来。在家吵,在路上吵,甚至在病房里也忍不住要拌起嘴来。

无非是钱嘛。

就是钱呀!

还有两天就要手术,医生已经给我宽限,否则我缴上钱也无用。但我缴不上钱,手术一定做不了。难道真到了要倾家荡产的地步?

我从不曾像现在一样急得焦头烂额,白天上班,晚上照顾母亲,又要四处赖着脸借钱,时而还要跟妻子拌嘴。

我已然精疲力尽。

窗外是迷离的小城夜景,秋月银色的光华涌着灰尘落进来,细看,与小时候一模一样。那时我尤喜欢在夏夜躺在院子里的凉席上,母亲摇着蒲扇赶蚊子,我缠着母亲讲故事。那是古老的,深沉的,又是骗小孩儿的野故事,没有出处,不知如何流传,甚至故事中的意象也懵懂,支离破碎,但那曾是我童年最着迷的梦。

以至后来的我迷迷糊糊过了二十多年,记忆变得朦胧而遥远,我也始终没忘记这夏夜的故事。

现在呢,真去想,倒想不起来了。

似乎忘了……

果真忘了。

忘。

我迷糊着睡去了。

翌日醒来时,天还未亮。是值班护士把我叫起来的。从病房涌进来几个护士和那个医生。医生让我出去。

没有等多久医生就出来了。

“你母亲昨夜凌晨一点左右去世了,请节哀……”

是因为冷漠,还是因为见惯了死亡,他脸上一点悲伤或惋惜都没有,像个面无表情的石像。

我也一样,只是不知所措,还没从睡梦中醒来似的,癔症着回味?

我拉住医生,声音很轻,“为什么?不是很有希望好转吗?”

医生看了我一眼,怕刺激到我,轻轻地拿开了我的手,“请节哀。”然后逃一般溜走。我这才看见,他终于动容。

第二天,戴眼镜的医生才告诉我他的猜测是对的,已用监控确认了的。

……

是夜,我因为难过,一个人出去散步。公园湖边,寂寥无人,渐黄的树叶在风中无知地摇摆。

我明白那个医生为何那样看我,却不明白在凌晨一点的夜,母亲是如何用业已枯萎的手拔下自己身上的管子,而不发出声音的。

或许是我睡得太沉了?

我终于失声恸哭起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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