借个火
Dionysen

碟子洗完之前,我习惯性地抬头向窗外望去。

还有两个池子的餐具要刷,我却已经神游在想象中的世界里了。

餐厅的老板,是一个中规中矩的英国人,门面装饰得毫无新意。小巧的门厅,拥挤的桌凳,使得来吃饭的人是不多的。多的,是把小餐厅当作咖啡馆的学生。聊天,抑或聚会,狭促而封闭的空间,总能给人安全感。当然,最重要的,是价廉。

作为为数不多的,独自漂到英国生活的年轻人,所面临的困境暂且不谈。这样的店,这样的老板,已是我幸中之幸。

三个星期,我经手了大多数人一辈子都无法企及的餐具数量。像祛雀斑一样,每刷完一个盘子,我都会感到洁净带来的清爽。

——而刷完一整池的盘子,我则会感到难以抑制的反胃。

排气扇的旁边,有一个窗口,与国内不同,没有防盗栅。我能清晰地看到对面的那个墓园。每到这个时候,我便隔着窗子,看墓园中的那个人。

二十天了,每天这个时候,他都会出现在那儿。林立的墓碑之中,青色的鲜草还没爬满地面,零落的石块儿伛偻着,生机与死气交融。背对着我,只能看到他穿着褐色的长衣,头上是一顶略显破旧的礼帽,佛像一般立在一面墓碑旁边。

像极了十七世纪英国的绅士,古典而庄严。

如果不是在某一天,一个女人的倩影代替了他,我真怀疑他就是个雕塑。

他是谁?为什么每天都要来这块墓碑前?地下埋葬的,是他的什么?他何以每日都前去探望?那个女人,又是谁?

刷碟子的心思被冲进了下水道。

他的背影,在这样的一个墓碑前,一定能说明什么。

单看站姿,与石碑比,左肩高出一厘,脖颈稍往前倾,理应是常年伏案写字落下的暗疾。想必他一定是个学者。古老的思想家,总喜欢在同一个地方发呆(岂能是真的发呆)。

希腊神话,荷马史诗,圣经,甚至是中国的诗也懂会一些。

“见过那身披芰荷衣着芙蓉的草人儿吗?”

他不笑,点头。

我:“魏晋风骨怎么样?”

“最迷人的姿态。”他会清晰且流利的汉语。

“像是一个人?”

“不像一个人。”

“曹孟德曾这么说过。”

“从这里爬出来说的?”他指了指墓碑,笑了。我不知哪里幽默。

“陶渊明也是掀开帘子的时候,才发现天已经黑了。”

“因而,视天下英雄不见?”

“虽不见,天下英雄皆知。”

“恕我直言……”

我等着,却没有后话。

“这样的蔑视。”我说。

“认真地犯错,像极了妙曼的粪便。”

“粗俗,换一个词?”

“妙曼的屎。”

“好极了!”

“不被理解的,需要被理解;被理解的,需要被赞美;被赞美的,飘飘然。”

我不免脱口问出已好奇多时的问题:“这墓?”

“我早就知道丛林中蛰伏着许多毒兽,因此我变成飞鸟,从蓝色的天空飞过,一点也不在意造物者的失误。”

我望向墓碑,他在念墓志铭。我等他说下去,却是长久的沉默。

不得不说点什么,空气看上去什么都没有,但还是有的。我又道,“那日,有个女人来过。”

“哦。”

一定是与他有着难言经历的奇女子。——越是难言,越是好奇。

“她是您的妻子?或曾经的妻子?”虽然我知道一定不是。

“她也许只与这个墓有关吧。”

“让我猜猜看?”

“如若您认识她的话。”

我耸耸肩,“只从墓志铭看,下面这人至少五十岁。”

“1927 到 1989,墓碑上写了的。”

我也并不在意,“从您的形貌看,您也至少五十岁。那女人,大概三十岁左右。”

“如何?”

“不是情敌,便是兄弟。”

“如果这样,那很荣幸。”

我诧异地看了他一眼,“我记得,那女人来时,带的是白菊花。”

“死亡也这么潇洒?”

“是呀,一说潇洒,我便想到菊花。”

“镜子里全是镜子,光都不见了。”

“色不是空,空不是色。”我默认了,“这个墓志铭是您写的?”

“十八世纪写的。”

“那您是怎么出来的呢?还是说眼前的您,是个幽灵?”我一点也不怯,是他怕了。

他身体一晃,化作碎片,消散在空中。

在这样的墓园,这样稚嫩的青草中,两个相差两百岁的人,说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话。我自嘲地笑,我真应该去米高梅电影公司写剧本。

洗碗池的水溢出来了。

我又朝窗外望了望,那人还在。——这周的休假,我要去会会他。

已经决定了!

我已想好见了面如何开口,而后谈及文学抑或历史,滔滔不绝。不在乎年龄,只觉相见恨晚。希望他不是老年后的我。当然,如果是老而健壮的博尔赫斯,就不胜荣幸。

我早就盼望有这样的谈话了。

礼拜六,阳光正好。

墓园矮墙结垢着白垩,两三个人提着东西行走,钉板一样的墓碑立在道路两侧的空地上。我向里走,寻找着那个人。

在面对那家餐厅的地方,我看到了他。像从前每一次见他时一样,他仍站立在一面墓碑前——也许是站着——一个长凳挡住了视线。

我走到跟前,终于看清了这个人的面貌,深陷的眼窝微眯着,穿着一件似乎永不换洗的长衣,倚在长凳的靠背上。满脸杂乱的胡茬让我想起老家的猫。同时我也看到了在餐厅的后厨看不到的死角里,有一个手推式的垃圾车。

而他的右手,支着一根扫帚。

察觉到我的靠近,他看了看我,疑问的目光,在等着我说什么。

我终于清醒过来,掏出一支香烟:“Lighter please?”

显示评论