狭隙
Dionysen

模仿木心写所作的一篇“散步体”散文,为更舒适地阅读,强行分段。

那年秋季很短,总觉得秋天一年比一年短,走在知行道上,昨天还穿着小褂,今天行人就针织棉衫,丝绒毛呢了,乌桕叶子一半红一半绿,冬天已经到了,绿色的叶子叫道,我还没来得及红呐,几日来忙于赶路,我也是还没来得及享受这已凉未寒的舒爽,谁不是呢,但凡来得及的,是否来得及已无所谓了。

这次受托去观辩论赛,便是无所谓的,路远,沿途野芳纤整优雅,轻快的心很快漂浮在晴冷的空气中,继而热和起来。在大街上张望,怎么一切都是立着的,栏杆,消防栓,垃圾桶,自行车,海棠树,高塔,楼宇,都站着,因此看到一簇躺着的花,欣然驻足而不再往前,自觉得这白嫩可人的花瓣,便是寻找已久的东方睡美人,细看去才发现叶片上趴着一个垂老的毛毛虫,不也是常常为一个人身上的某种特质吸引,产生与其相识的冲动,又因另一特质而放弃吗。

我已熟知这座公园里的任一特质,常来散步,总会走到这里,路边长椅可供休憩片刻,对面是四象楼,十二层如按比例放大的浮屠,内里是一层比一层华贵的酒店,世上一切塔都是这样乏味的顶尖,即使出于习惯,看下去也是不期然而然的俯视,坐在长椅上,常常想如果没有旁人,便躺下来看,高塔就随之倒下来了,一层两层三层都一样高,那么还会有人挥洒千金住进顶层吗,当然不会,谁会住在倒了的屋子里,不会有任何人任何组织建造这样的楼,我当然也不会有失体面地躺在公园长椅上,仅是坐着就已经显得格格不入(人们在匆忙赶路)。

而坐在辩论赛的观席上却是另外一回事了,凡表呈演绎,就必有舞台,舞台给人坐着看,也有站着的,穷乡僻壤的胶片电影,旧时红台大戏的替代品,村口先聚集个把人,随后大家都好像本来就知道一样全聚过来,都想看看白幕里的村民是怎样把鬼子全歼了的,不知谁请的放映者,也没人问,都不说话,时而一块儿大笑,那是鬼子出了洋相,村里人不怕脏的,小孩儿尤其不怕,但都站着,男人倚着电线杆,孩童三五成群,满目异彩,站着,似乎有种仪式感在里面,后来忆起儿时的二三事,恍然大悟,那是刚来时就被荧幕紧紧擢住,没来得及坐下,继而就不再觉得肉体有坐着的需求,直到电影结束,才在莫名余味中发觉僵麻的腿,心想下次一定要带个马扎来。

但马扎哪有辩论赛的观席舒服,新时代信息爆炸,人人避之不及,成为观众就难免是被动,因而设计者的初衷让人不得不同情,柔软的深红色折椅,似乎坐着就是莫大荣幸,不由生出像观看莎士比亚戏剧一样的虔诚来,然而就这样坐着便好,辩论赛,毋须看,大学里的青年们,其鲜活的生命力已经盖过所有论点,还好是这样,“浪漫主义与现实主义哪个更好”,“人类是否会毁于科技”,明明是辩证法那样的无赖话术都难以折中的问题,何以为了两个无辜的极端争来争去……

那年秋天,到友人家做客,堂中金裱,“结庐在人境,而无车马喧”,我是见过的,不觉得惊讶,友人的境界尚且不谈,开车三十分钟才能到的家是真够偏了,我惊讶的是,这堂皇的字画竟有一处错误,最后一句“欲辩已忘言”不知被哪位书法家篡改成了“欲辨已忘言”,踩了踩脚下的波斯华毯,似乎有什么真意显现出来,告与友人,他笑得筷子掉在了地上,我满脸羞色地回家,翻找史料,辨辨辨辨,全是“辨”,是我搞错了,清晰的记忆昭示错误的醒目,我转而疑惑,一千多年的流传,陶潜的本意已不可捉摸,错误也就不再是错误,那么两个辛字中间的狭隙就渐渐模糊,或许是太醉的缘故,被野菊诱惑了的缘故,陶潜自己未必清楚狭隙里到底是什么,台上激烈的争辩也因舞台中间的空白而隐隐远去。

到底是什么,人总喜欢问到底,噫,还是我的谬误,要是都喜欢问到底,那就好了,那就坏了,那就再也没有比较出来的快乐了,然而人是这样的,商贩卖着包子,行人匆匆赶路,政治家精通修辞学……这些,都站在舞台两端,中间呢,空空荡荡,不知究竟,即使来个非要问到底的人,我也不会误认为他就是苏格拉底,至多是个总在黑暗中怜天下苍生的可怜人而已,一天天的,多少事,彻底消失在历史中,这样的消失是连“来过”的印记都没有留下的,像骰子一样,人被掷来掷去,是谁在掷,上帝说,“谁知道,管他呢”,反正颠来颠去就那几个数,偶有人落在两方阵营间的狭隙中,丝豪不自知地脱口而出,“物理定律是上帝的欲望”,哥白尼急忙噤声,他说天堂有一座花园,专供他这样的天使膳宿,这就对了,任何动物,前进时总有一只先迈出的脚,碰钉子撞铁板用的正是这只脚。

都觉得现实是局限的,想象力是无穷的,古往今来竟没有人发现思想是被限制了的吗,来时一辆辆汽车从我身边飞过,司机一定觉得自己畅通无阻,路是无限的呀,那么我只需要轻轻迈出一步,踏进草坪,我就身在汽车所能飞驰的公路之外了,而纷杂概念与逻辑联系组成的思想就不是那么容易突破的,至多在封闭的莫比乌斯环中享受有限无边的另类自由,如果有人觊觎更大的自由,那么碰壁便是必然的宿命,碰壁的痛苦无法泯灭对“更大”的渴望时,挣扎就成为其生活的常态,对于这些落在狭隙里的人,活着,即是苦难。

诚然是一句不该说却一定要说的废话,谁活着没有苦难,但将苦难视为寻常,将绝望当作信仰,就不是人人都可以接受了,台上告曰中场休息,胜利者觉得自己胜利了,煞有介事迎接欢呼,我提前离场,写下一则札记,“说服不了自己,就去死,人生实在简单的很”,何况那些纷纷乱乱的幸运的人,不用说就服的……

街上照例是空旷,来时遇见的那簇花已经不见了,环卫工人拖着割草机,擦了擦汗,青草碎叶飞扬,耐过寒冷还不够,得耐过现代的机器才行,真是无奈啊,那么多伪命题,那么多自欺欺人,否则又能如何呢,整个人类历史归结为一句话,“无奈”,是的,更不必说无奈有时是欲奈而不知奈何的窘境了。

路旁高楼林立,车列整齐画一,看似平静祥和,若说哪个屋里车里没有一团隐秘的狂热,我是不信的,但都被什么隔开了,比如迎面走来一个妇人,和我一样紧抿着嘴,看到我,我也看到了她,都像没看到一样,各自走开,我们之间被什么隔着,我远远跟着她,想弄明白这中间到底是什么。

总是犯这样的错,以致错到最不敢错的佛门来了,她是来烧香的,野庙人少,香火却不少,祈求佛祖保佑健康,恳请菩萨引渡难关,所有人都想着极乐世界,那多恐怖,色即是空,岂不是在说极乐世界也是空,直到想起拜佛的人也许与佛并无关系,心里才稍稍安定,但仍免不了佛门之外的繁华风景,政治极权居高临下,拜金狂潮一波接着一波,除了看破红尘似乎也没有第三条路可走,岂非只能一直在越发乖绝的洪流中,为保身的一丝明哲踽踽前行,命既无可宿,何况那虚无的救赎。

归途还很远,不知觉又走到这里,学校角落里的图书馆庄严肃穆,有知识殿堂的意味,一样东西的象征意义越凸显,其本身就越模糊,因而更偏爱西北角的湖,湖总是缄默,却也总有人觉得自己能闻其声,邻处小树林如世外仙境,秋风涌来,树叶飒飒作响,总想,成为一棵树,有鸟落身上,是浪漫过头了,才会有这样的想法,树不也是吗,洋洋洒洒,枯叶铺满地面,已辨不出哪里是小径,哪里是草坪,但我踩下去,就知道了,即使不是路,也会决然走下去,这当然是走错了,我一直是错,误以为高塔放倒才是人住的地方,误以为陶潜是不屑去辩才悠然忘言,误以为人们之间不该有那无形的隔层,因而把谙尽世事后的纯真看作高风亮节,把明知是假的东西当作信仰,以致把夹在夏与冬的狭隙里的秋天也视为知己而无所适从了,默然告别树林,天色已晚,我要结束这对意义的无尽思索了,只有忘却意义,意义才浮现出来,还是回去制造存在感,成就感,满足感吧,人除了感觉,还能有什么呢,彳亍在现实与幻象的狭隙之间,甜美也好,悲苦也罢,我是绝望的,好在绝望也是错,是这样一路错过来,也将一路错过去,我是这样的,我与世界的关系,是误解着的关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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