逃离计划
Dionysen

逃离“我”似乎是一个近乎玄妙又完全愚蠢的想法,童年时期我孜孜于此,可即使天地辽阔,四海无涯,我又能逃到哪里?因而当刘淇捧着地图册,兴致勃勃地要带我逃跑时,我变得不知所措。“我们就逃到关外去!听说那里有好多移民,我们去那,谁也不知道我们从哪来!”刘淇满怀希冀看着我说。这是他第一次用这样的目光看我,脸上常有的笑也不见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异常坚毅的,像是壮士英勇赴死前的神色。我有点害怕,不是因为青涩稚嫩的刘淇变得伟岸,而是出于生物本能,像是步入黑暗森林前的踟蹰。眼前的这个少年的确能带给我快乐,让我忘掉在家的烦恼,可两人如果真的闯到异乡,无亲无故,如何生存?若到头来一切成空,值吗?我在此地乐不思蜀已一月有余,对家谎称打工,体验生活,实则与刘淇体验自由的天堂。既然是天堂,何不赌掉自己,跟他走?真走了,还能回来?昨晚例行电话,母亲已下最后通牒,“钱无需你挣,女子在外面我和你爸都不放心,也出去这么久,该回家了,好好把学上完才是正事。”挂掉电话,我抑制自己的心跳,觉得自己真正在掌控自己的人生,“去哪都行,我跟着你。”

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家时,门框上去年所贴现已泛黄的对联在风中摇曳,像禁城的封条,我又要开始我的苦役了。从何时起,养育我的温床变成这样一座令人窒息的牢笼?一直迷茫于人生与情爱,多年校园生活,浑浑然只知书本上几页悬在空中的知识,空空幻幻还不如红楼一梦来得真实,只道是小说中的痴男怨女何时能让自己碰到,到那时还不得撕心裂肺,惊天动地?生死算什么,为了爱,一切都是泡影。我已经忘了一个多月前与刘淇因钱的事儿而困苦的情境了。

高中毕业,成绩不理想,草草选了大学,就急忙往外跑,新世界总是散发着诱人的魔力,正是那个时期我的撒谎本领以惊人的速度增长。独自来到睢宁县城,家人真的以为我有同学在此照应,我以比许多男孩子更勇敢的姿态在此立脚(其实只是找个旅店住下),去寻找人生的第一份工作,而工作没找到,找到了刘淇。

被拒绝一次,我就失去了信心,转而在街上寻找可供娱乐的场所,初临陌生之地需要烟火气消除惊吓,好在有一家书店,单间门面房,招牌红底白字,“慧源书店”,不用看我就知道这里面必定列满了小到幼稚园,大到高中的各科资料,至于别的估计也没地方可放,这些都还可以原谅,何必取那果汁的牌子呢。聊胜于无,我还是进去碰碰运气,《少年阿衰》,《一帘幽梦》,《多情剑客无情剑》……还好,好坏参半,新旧皆有,里面呢,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,《千只鹤》……咦?竟然有《鲁滨逊漂流记》!初中时统一买的必读经典名著里最喜欢这本,常常想象自己与主人公一样流落孤岛,孑然过完一生,若有个白衣少年陪我,更是美哉。忆起那时两三事,没看到按在书上的那只手,瘦长,像极了骷髅。

后来我又见到那样的手,一双双,多得数不过来,但都没有当时那只手给我的特殊感觉。我使劲回想当时情形,依然模糊,但我无比确信他是因为看到我长得漂亮才站起来观察我拿什么书的。他挡住了外面的光,白衬衫因而不那么白,他看到我呆滞的目光,急忙说:“这本书只有上册,下册还没到货,改天你再来,这……是我的电话。”他递给我一张纸条,脸更黑了,我猜他是脸红,十几万字小说哪个出版社分上下册印?我接过纸条,按流程买了这本漂流记,无话,他不敢看我。

一个星期后的午后,我领他去我的住处。他说他叫刘淇,他也不知道他父母为什么要给他取像女孩子一样的名字,我笑了,跟他说我叫许亚楠,也不如男,我俩正好。他脸又红了,跟着我小心地走进招待所,全国各地都有这样的招待所,最折人志气,狭小脏乱的空间,不仔细看就会错过的招牌,让人确信家之必不可缺,反衬此时的落魄,但我全然不在乎,甚至根本意识不到这些。他则比我还新奇地问东问西。

“你家真的在上海?”

“上海是不是很繁华?”

我懒得回答,白了他一眼。

“那你为什么一个人来这?”

“我是逃出来的。”我决定逗逗他,随手扯了个谎。我把家描摹成一个阴森恐怖的城堡,仆人成群,衣食无忧,但我日渐消瘦,因为家母刻薄,父亲残暴,每天我都要承受肉体与心灵的两重折磨,我期盼着白马王子降临,解救我于火海,然而不仅没有等来王子,反而等来了家人的逼婚,如此种种。看着他着急样子,我心中得意,他未必比我小,但男人都喜欢当英雄,尤其是面对颇有姿色的美女时。他一定在想,如果他早知道该多好,他可以一骑绝尘挽救一个身处火海的可怜少女。而我也渐渐沉缅于自己的故事,天使与恶魔竞相出生,故事宏大得没边,我们畅游在虚无的异世界中,心情激昂,我望着他的眼睛,世界开始变轻,一切消失不见,我浮在空中,像一片羽毛。这是一种我们两人都无法预料的顺理成章,我不知道为什么要闭眼,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吻上来。

刘淇抱住我时,我开始慌了,睁眼看到他的两个大眼珠,赶紧又闭上,我告诉自己,这只是生物本能,想挣脱囚笼就必须克制本能,但下一刻我就无法控制自己,大声叫了出来。我不知道衣服什么时候没了,这毕竟与书中所写有些不同,我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,算了,由他去了。他也只知耸动,在我耳边说多么爱我,这一个星期,每次见面,各样细节如数家珍,让人惊叹他的记忆,一片片词语从他嘴中,到我的耳垂,耳蜗,然后从另一侧流出,那是我的大脑不再处理任何事务,直到他射了,所有动作一瞬间全部停下。世界安静得像无人之地,我擦干眼泪,意识到身边还躺着刘淇。他四肢摊开躺着,像一具尸体。我不知道为什么那里不痛,宫廷言情小说中的情节出现在我脑海中,还是想不通,他也没问,只顾喘气。

轮流洗完澡,他看到床头柜上的那本《鲁滨逊漂流记》,窘样顿显,但仍强装镇定,我吃吃地笑了,第一次主动挽住他的胳膊,细声细语,“你会陪我一辈子吧?我们是彼此最后的人?”我能感受到自己发热的脸。他摸摸我的头,坚定地点头。窗外汽车驶过,窗帘紧闭,他打开电视,调低空调的温度,炎热的夏天也得盖厚厚的被子,紧贴着,是实实在在的安全感。此时是下午四点。

凌晨两点半,我们起床。街上一个人都没有,找到这家似乎是全城唯一开着的烩面馆,我们相对而坐,看着刘淇给我吹着烫嘴的面条,我又想到了那一点,刘淇与高中同班的那个张子斌真的很像,第一次见面时我就发现了,这点在他兴致较高时尤其显著。一个月后,他的宏大计划在我面前展开时,这样的感觉甚为强烈。丽江,三亚,西藏,北京,大理……我只好挖苦道,“你这不是逃跑,你是度假呢。”他涨红了脸,“你要相信我,我会想办法挣钱,你这些天的‘工资’我也能给你弄来,待时机成熟,我去上海找你,然后一起逃走!就算是度假!”我相信自己已经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了。

刘淇照例去慧源书店上班,我在床上吃着零食看他带回来的书,听到敲门,出去就看到了父亲与母亲并肩站在门口。不知道他们怎么找到我的,但我用自己都想象不到的速度想好了说辞,告诉他们我已经在一家书店工作一个月,并且拿到了三千块的工资,昨晚电话也说好了,过两天处理完这边的事就会回家,没想到他们会来。一家人释然,然后乘列车回家。家里完全没变,我却翻天覆地,然而回到这里,我又变回与原来一模一样的我。何止是看对联像封条,我看什么都不顺眼,就连平日最可爱的“午觉”(一只橘猫)我都无心戏耍。我心里又担心又期待,担心母亲到头来还是发现我的秘密,期待的是我们的计划还没破灭,我已偷偷告诉刘淇这里的情况,只需在家等候他的到来。尤其让我想不到的是,刘淇竟然真的弄来了四千块钱放到我卡里,我得以让母亲相信我是真的工作了一个月,而不是花着他们给的钱玩乐。此时万事俱备,只欠东风。

开学日期越来越近,刘淇何时能来,我知急也没用,但短信他也不回,难道要抛弃我了?那他的誓言?一日阳光明媚,清风拂面,我出门购物,电话响了,是他,是刘淇!我接通,按耐不住心中的激动,手在颤抖,轻轻喂了一声,那边传来声音:“你是许亚楠?”是个低沉的男声,不是刘淇!那是谁?我不敢想了,如坠冰窖,浑身冷汗,如今我记不得自己如何结结巴巴地回答他的问题,只是知道当时刘淇在旁边听着,一言不发。我们的逃离计划还没开始就宣告结束,那一刻是我逃跑欲望最强烈的时刻。

双方家长在一处高档餐厅会面,当面对质,一切水落石出。我体验生活是假,刘淇暑假打工是真,我带着母亲给的生活费来到睢宁县城,吃穿用度根本不够,花的都是刘淇的工资,而我欺骗父母假装打工,工资无处可寻,刘淇把即将开学要用的学费私自扣下四千,让我得以圆谎,准备开学不去上学,而是带我“逃跑”,但零九年新政策生源地贷款开通,刘淇父母决定贷款给孩子上学,原先学费留下应急,事发突然,刘淇眼见瞒不住,只能招了钱的去向。打孩子一顿让其长长记性事小,这四千块钱如何追回事大,于是便找上门来。

我呆滞着坐在沙发上,也知道自己创了祸,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一切,刘淇怎么不来,他要是能把我救走就好了,我何尝不知他是自身难保。说来奇怪,此事一了,他完全没了踪迹,他的电话已是空号,但我的电话他一定还记得,为什么不打过来。身后一股浓馥的幽香,是楼下桂园传来的,盖过了窗台上的茉莉,那时还不知道茉莉是不香的,直到年近四十的我重新伺养茉莉时才知道茉莉花原来还是香的,只是刚开花时香气逼人,很快飘散了。但眼前这株已有败坏的迹象,如何争得过一园子桂花?我趴在窗口望下去,楼下车水马龙,行人各有其要事在身,没有人的“要事”只是行走而已,行走只是手段。我发觉这像是一场梦,我情愿把一切都奉献给刘淇,扔掉所有跟他走,不管去哪都愿意,但直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他在哪里上的学,要去哪上学,他的父母如何,家在何处?荒谬感扑面而来,不可断绝的不只是悲伤。

不知觉父亲已经在我身后。

“你想不想上学?”

“不想!”我是在赌气,但我根本不知道在赌谁的气。

“那好,学不上了,你三叔介绍了一个孩子,人很好,你去见见。”

于是我第一次开始了属于自己的逃离计划,这次我逃向的地方是学校,那是我们曾经费尽心机要逃离的地方。我低估了父母的决心,不知他们为什么这么着急把我嫁出去,甚至不惜让我放弃学业。我去见了饶莉莉,她是我从小的朋友,我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找过我,她同情地看着我,“你真该直接去上大学,本科时间自由,想干什么都可以。”别的再也说不出什么了,就连她也不能陪我吃辣条,一起淋大雨了。但这坚定了我继续读书的决心,三天三夜恍恍惚惚过去,心想,如果爸妈非要我结婚,我就去死。从小泡在道理与规矩中长大,总会对狂放不羁的任性怦然心动,这也是为什么我对自由有着歇斯底里的渴望,父母的妥协让我尝到了甜头。

大学四年是快乐的,快乐之所以是快乐,也许因为它会过得快吧,从刚入学的怯懦,到最后驾轻就熟,两袖清风,还没反应过来,本科毕业了。我总是这样,事过之后,我才意识到事情的发生。何况张子斌转学再次成为我的同学这事,至今我还没反应过来。

操场十点半关门,天黑之后关门之前总聚集着一群学生,捧着自以为是的吉他与音响,幻想着自己是游吟诗人舞台歌星,倒不是说对音乐的爱不真诚,也不想想那么多跑步者何以个个都带着耳机。我来散步,吃完晚饭室友卧床看剧,觉得无趣就出来透风。湿咸的夏日,夜风游过探照灯下的操场,人影绰绰,让人直想睡在这不冷不热的夏夜里。讨厌极了弹吉他的男生,不仅是因为他们破坏了意境,还有他们的盲目自信,我鄙夷地看向那群男女,面向了探照灯的光——“许亚楠!?”

我也惊奇,“张子斌?”

“你也在这学校?你什么专业?那我们离得很近啊……”三年没见,他比我印象中的会说了,话多得让我不耐烦,他完全没料到我会跟他一个学校,我也没想到他家有能力让他在半途转校。他回身放回吉他,跑过来,带来一阵烟味,出了操场,安静了许多,他却没有停下——上课时在纸上玩的五子棋,藏在书桌里的明信片,湖南卫视的《超级女声》……“尚雯婕!你最喜欢的呀!当时你就看出来她会得冠军!”

我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我早就不喜欢这些了,更不用说当时我还曾暗恋他,那是一段刻骨铭心的时光,但新的事物填充进我的脑海,旧的就慢慢风蚀,除了一点点怀念,对整个儿青春的怀念,我就再也没有别的波澜了,所以当他说到他曾经喜欢过我的时候,我猛然惊醒。他玩笑开大了,我尴尬地笑了笑,“你当时怎么不说?”

“当时……觉得配不上你,你那么文静漂亮……”

“那你带我走!”

他奇怪地愣住,想不到我会突然这么说,“走?去哪?”

我笑了笑,“没事,我说着玩儿的。”

可笑,尽管不愿意承认,当时动心的,只是刚好他抬头,笑脸像一道光。别的,全是空白,如果非要填补,那就是普通,比眼前的人还要普通的普通。全凭自己美化的人儿早已融化在记忆中,那时觉得可惜不是他,现在见到只能庆幸还好不是他。高考结束的那一天,学生们撕掉书本,宣告苦难终结,迎接新生,我则烧掉笔记本,那是多年来悲喜纠结的少女心事,满纸可爱又可笑的心里话,心里话,写出来的还叫心里话?果真,烧掉之后我心中再也没有出现过他的影子,直到今天重逢。新的笔记本扉页只有一句,“爱自己,是目的也是宿命。”因而交换电话,相互告别。他很犹豫。跟我有什么关系。

我曾在刘淇身上寻找他的影子,什么也没找到,那时我已意识到自身亦是这样迷一般的梦幻之花,那些人妄图在我身上寻找些什么,什么也没找到。不甘于对自己的探索止于悖论式的不满足,何况还有温热甜美的早餐,吹面不寒杨柳风的乐章,亮丽动人的长诗,久违的厚实拥抱……这些,这些是实实在在的满足呀。

刘淇至今还不知道他是因为和另一个人很像才拥有过我一段时间,我自己,则是无所谓被谁拥有的。没有谁能拥有谁。接了张子斌的电话,便乘车赴约,公园里龙葵簇拥着水杉,毫不起眼,叶子很柔。第一次抽烟,无法理解男人们能有如此殊癖,由此聊着,人生,梦想,我竟会像男生一样跟他谈天说地,吹牛打诨。此夜之后,我才是我。人身上总有许多特质,吸引人的同时又让人恶心,张子斌竟然得过市书法比赛第二名,还曾在室友怂恿下听着随身听中的声音自慰。面纱即下,一览无遗,我喜欢真实,但真实是爱情无法承受的。

毕业典礼是同学感情最深的时候,在空旷的校园到处跑,黄昏比平时更美一点,心比平时更空一点,晚上聚餐,就不去了,家里打来电话,爷爷脑出血,在医院。托人代领证书,提前回家,人没挺住。刚毕业的迷茫,亲人亡故的迷茫,宏大人生的迷茫,我又想逃了,心里暗骂自己是懦夫。但世上的懦夫岂止我一人。

凭着家里几代以来的社会关系,轻松在市里人事局谋得一职,每日淹没在琐事之中,上班,应酬,聚会,我一直在寻找这无形牢笼的突破口,但一直在其中原地打转。谁不羡慕一个拥有“铁饭碗”,拥有完美家庭,拥有健康身体的青年人呢?但心中总有一个无法填补的空缺,总有一个无法到达的地方。也渐渐明白,人生永远都在寻求的路上,寻求什么,走到哪里,都远非自己所能控制。自我意识其实正是人生不自主的严谨证明。我即将面临最难以自主的事,婚嫁。回家日日被催,出去见朋友也总能说到这个话题,似乎不结婚是一件极其可耻的事情,我不得不按捺心中的真实想法——我不想结婚,也不想要孩子。

早年与母亲谈及此事,得到一堆过来人的亲身经验与口口相传的典型例子,养儿防老,无儿无女晚年凄凉,没有孩子的人生是不完整的人生,不生孩子就没人愿意娶你,嫁不出去如何是好……我岂能不知过来人的经验之宝贵,但难以认同“不生孩子就是自私”的观点,功利性地生孩子才是自私。争辩,无用,争辩永远都是无用的。下班回家,母亲照例催促周末去相亲,“奔三的人了,再不结婚我和你爸还怎么见人?那家孩子人好,学历也高,在上海有三套房,你得抓紧,这样的错过就不好找了。”亲戚自不必说。

他们逼得越紧,我越是不愿屈从。心想,即使非要嫁人,也绝对不嫁他们指定的那些人,在他们看来,婚姻是一笔只能赚不能赔的生意。我只想自己做决定,单位里的男同事,不能说没有喜欢的,但大多已有家室。同学聚会,老朋友自有一股悠远的味道,但更多的是乌烟瘴气,张子斌倒还有联系,暧昧不清,而刘琦,是好久没见过了,我至今仍觉得与他在睢宁小城的时日是最快活的日子。困惑于当时的不了了之,总想见他一面。

找到他费了一番功夫,但还不算太难。他大学还是没去上,子承父业,在小镇炒瓜子卖干果,看到我,没认出来,“这边四块三,那边五块,这袋是好的,六块二,里面还有花生。”

好在是八月,淡季,不影响他的生意。

去了全城唯一一家显得高档的餐馆。一阵唏嘘。

“你怎么没上大学?”

“学不进去,中途回来了。”

“生意怎么样?”

“还行。”

“还行?”

他笑笑,不说话,他话少了许多。我们一样大,那他也二十三岁了,不知道这些年他是怎样,胡髭蓄起来了,言谈稳重了,别的呢,我一定要问的。他倒老实,全盘托出,三年前在家游手好闲一段,家里给介绍了一个姑娘,还行,就结了婚,现在只有一个女儿,其父母劳累过度,落下一身病,他提前接手了铺子。

“就这样?”

“就这样。”

是的,我这几年讲起来,话更少。我们都不是话多的人。

那当年……为什么你不找我?问不出口,喝酒。

他看出来了,叹息,“那时你真厉害,敢一个人闯到这里来,至今我还敬佩不已。我们的事被发现,本来是小事,我爹想把钱追回来,你家毕竟不缺那点钱,就爽快地答应了,但他们商量的时候我爹说漏了嘴,你爸妈知道我们同居过的事了。”他自嘲地笑了笑,“他们看不上我,不,是看不上我家,他们根本没有看我。你知道,按照传统,你得嫁人了,他们给了我们三十万,让我们保密,并且永远不再跟你有瓜葛。我……我对不起你。”

原来是这样,多年的困惑解开了,问题本身不再重要时,问题的答案也随之不重要了。干杯。而他有很好的理由,那就太好了——他也是不得已呀。心中为他开脱,其实也是在为自己开脱。回家途中越来越释然。回忆是个假象,生活是个陷阱,日子枯燥而有趣,我在泥泞中翱翔。理想与现实就是这样——虽在泥泞中,我仍在翱翔,虽在翱翔,我仍在泥泞中。

当母亲了解我执意要嫁的张子斌是何等条件与家境时,她终于忍不住发怒了。喊来父亲,我接受着两人苦口婆心的规劝。随后是三个姑姑,小姨,兄弟姐妹,还有行将就木的奶奶,轮番上阵为我纠正错误思想。最后眼看无法动摇我的念头,只能作罢,心中依然生我的气,但不再试图改变我了,生怕关系进一步闹僵。让周围的人为我煞费苦心,我心中难受,但如果让我跟一个不喜欢的人生活在一起,更是难受。那时的确是这么想的。

父母按照当地礼节见了张子斌,然后双方父母商谈婚事的操办。人走茶凉,家里又剩我们三个,母亲把我叫到她那屋,眼中噙着泪。

“你将来会后悔,但那时我也帮不了你了。”

后悔。是的,人生充满令人后悔的事,尽管我嘴上从未承认过。中学时贪恋窗外的纷繁世界而误了大好时光,大学时浑浑噩噩安逸于暖阳清风未得一技之长,人格尚不成熟时做出的几件心中有愧之事,这些,这些都还可以接受,难以接受的是对自己的全盘否定,是母亲未卜先知似的准确预见。婚姻是一座坟墓吗,埋藏了多少颗冷淡的心。我的丈夫有近乎软弱的善良,有坚韧厚实的臂膀,有让人安心的责任感,但他没有出众的外表,没有浪漫激情的格调,没有许多我喜欢的其他品质,永远的死气沉沉。没多久我就感到腻烦。何况我是因为赌气才嫁给他的。而他很好,他的好反而让我只能选择忍受这一切。真是宿命呵。

宿命不可抵挡,当我感叹造化宿命时,已经错失改变宿命的良机。每当我逃到一个地方,以为这里就是我要寻找的地方时,就会很快发现我必须要再次逃离了。我始终是一个失败者,失败于成为一个让旁人满意的“我”,也失败于成为一个让自己满意的“我”,甚至每次“逃离”都以失败告终。年近三十,儿子开始上学,我才终于意识到原以为的牢笼也许根本不存在,即不存在,就遑论逃出去。这么些年,我竟不知道我在试图逃离一个不存在的地方吗。我将仍是这样,工作,应酬,育儿,等等,等等。没有传奇,没有疯狂。

年青时的疯狂最是奇怪,当时不觉得疯,后来又感觉幼稚,那么这疯狂,疯狂在哪里?实在没什么疯狂的,我只记得当时疯狂地逃,迷途不知返。

床头小书柜只有一本书,《鲁滨逊漂流记》,我要开始一个足以用一生践行的逃离计划了,这次逃离的地方,不是我曾身处的任何一个地方,而是一个叫作“我”的躯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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