玉渊潭游记
Dionysen

三月三十游赏玉渊潭樱花,野食于小土坡,天静风清,仰卧观月,忽迷失于儿时心境,醒来见游人如织,花繁叶茂,只觉恍如无梦而醒,遂作此篇,聊记彼心。

你沉醉于树林,布谷,喜鹊,樱花飞舞,你想起小时候,只有那片杨槐,剔剔牙,狗尾巴草,也是这样的风,这样的静,也是这样一点点凉,那时不用放空脑袋,因为本就什么都没有,笨拙地摊开绳床,铺就凉席,暗处虫鸣起伏,夜淌下来,你总是觉得人不是人就好了,像周围任何一棵植物一样,风来,摇曳一下,哪怕象征性地动动叶子,以极其缓慢的速度生长,你并不想要成为什么栋梁,也不要开多么迷人的花,你只贪恋空气、水和阳光,和落在身上叽喳不停或缄默深沉的鸟,你从未也将永远不会意识到自己身上的绿对人心的鼓舞,你根本不关心,你一点都不关心这人类,你是自然本身,人世不过是自然的一片叶子,偶尔随风动一下,象征性都没有,你不关心真实,也不关心逻辑,你也并不讨厌喧嚣,不讨厌所谓红尘,因为你没有偏见,你甚至见都不见,你从土中汲取养分的样子已涵盖宇宙中所有的象,生命的非生命的存在的不存在的,都是这样,没有别的什么样,路边有人走过,摘下一片叶子,折下缀满花苞的枝条,你不会觉得身体缺少了什么,没有痛苦,痛苦不在这方天地,它与其另一面快乐早已躲藏在千变万化的意义之中,那正是你离开的地方,那人闻了闻,扔下花枝,继而消失在人人之中,这不是一场邂逅,人类的自我感动与你无关,美丽也只是一种了不起的徒劳,想知道为什么美,只能堕入更大的徒劳,你从不会问自己为什么,没有问题没有困扰没有疑惑没有无尽的逻辑漩涡,无知且不欲于知是你作为生命最后的尊严,但你又何尝想成为一个生命,生命的宿命就是无法选择自己是否要成为生命,被动,无奈,一坏,再坏,埋藏在根里的是你积怨已久的不满,积怨已久,才埋藏起来,你在反抗你自己,你意识到这是危险,意识到自己当然是一种危险,克制,不去想,但阻止力需要更大的力,越大越大,于是你诞生,你的诞生又让你拥有自己,周而复始,始而复周,环状的真理诱惑你,你倦了,倦于这所谓大道轮回,倦于万象归于同象,倦于这该死的生该生的死,你要逃离,逃离一切让你不安让你无法停止的杂乱,回到最初不是你的你,但你又离不开土壤,你所面对的是唯一的真实,即使真实有很多个,你却只能有一个,你迷失又归真,归真再迷失,你发现你永远逃不脱,即使离开土壤,凋谢枯萎腐烂,逸散在茫茫宇宙,终归又会回到土壤,被汲取,被生长,被成为新的一个又一个,罢了,你明明只是想在原野之上,晴快的阳光倾洒在身,风一阵一阵,摇曳,是谁诅咒了你,让你染上思想之毒,它从脱氧核糖核苷酸开始侵蚀你,线粒体,细胞壁,胞间连丝,你在不经意间成了它的奴隶,多想像最初那样,细小的嫩芽,寒冬酷暑,简单到极致,你能感受到的,只有自己的狂野,汲取养分,生长,那个趁周围无人在你根旁撒了一泡尿的男人,那些枝繁叶茂的生生勒紧你根系的老树,都与你没有任何关系,你在初午的阳光下,沐浴晶莹的水雾,亲吻厚重的大地,甚至感到自己就是大地,但你现在只能狂躁,你无法摆脱,是你自己一步一步走进来的,你开始恨,恨自然,恨你自己,恨本身之本身,你疯狂地长大,压倒抢夺其他树木的资源,你成为森林之王,狮子见你亦要绕路,你主宰自己,主宰作为自然的植体,伸出无数枝蔓,包裹,扩张,填满一切空与不空,直到精疲力竭,你发现自己已在反方向走得太远,你不信邪,以至诚之心,原路返回,回到内心,回到内心的内心,内心的内心的内心,你向里走,尽管早已明白无论向内向外都没有尽头,不甘,更不甘于以不甘存世,你仍然是这样,绕来绕去,突然恨透了一切,突然原谅了一切,你脑中闪出一句,不如不存在,是的,你终于悟出几千年前那个人类所悟出的道理,但你们都难逃可悲的宿命,就是清楚的知道,知道那是无法做到的,知道只会让你更加远离简单的自己,更可悲的在于,无知至有知是难,有知至无知,是绝无可能,你更不可能诉诸智慧,无知与全知是你乐于栖居的,而可悲的智慧永远在两者之间,你若无其事地发疯,江船远近,抽芽绽绿,和风皱出碧波,游赏的人们依然爱你的外表,谁会觉得撑起一片荫凉的树是个疯子呢,你又想起那时候,你对生活的感知力变得强大,红墙灰瓦的江边小镇,白瓷水池上滴答不停的水龙头,一盆肥嫩青叶缺角的小花,静谧的阳光斜射到床边,这都让你热泪盈眶,哇,原来生活可以这样美好,那无忧无虑,倒并非真的一点忧虑也没有,只是那忧虑带着地久天长绵延不绝的意味,你甩掉浪漫的假象,忘记一切主义和粉饰,发现还是渴望那时候,那些难以言喻的感情,你到死都不会忘记那些,尽管有小羊啃去你的枝条,有孩子摘下叶子当做飞刀,有载满树干的机器毫不怜悯地驶过,你仍愿意在那个时候,不幸发酵成另一种美好,你又落入自欺的陷阱,你开始理解愚蠢又罪恶的人们,你甚至,甚至要成为他们,你总是这样,一旦爱上,就什么也不管不顾,但你已然深陷巨大的谎言之中,你被桎梏于意义和价值,害怕自己无法接受自己,害怕到头来一场空,你的挣扎是那么的无力,所以你才要出去走走,所以你才要变成你,如果一个世界没有逻辑,你一定毫不犹豫跳过去,你深知那是你唯一的可能,想起那夜,你游到别的世界,非自主的,那并不是你,你根本找不到自己,是天地间一粒石子,一缕清光,一只转瞬消失在田里的野兔,你会梦,幽幽大唐,江湖侠客,风花雪月,你那么擅长幻想,且信以为真,你以为世界就是那样,所以看到这样的世界,你的不幸接踵而来,你讨厌的庸碌,虚伪,复杂,喜爱的天真,纯粹,真诚,你距离现实太远,每次涉足都是惊心动魄,所以你才落得这般田地,随便来个什么都能让你万劫不复,你多么渴望真诚的另一个对你敞开心扉,因为你知道你的心会为之打开更大的门,你也知道那不可能,真的,你明明就在生活之中,却一直找不到生活,他们说,要那样那样,但你知道,你一定是这样,你只能这样,清凉的夏夜还在向你倾诉更久远的记忆,但你又不能靠着那时候活着,你为了不虚此行或是顺从本能的恐惧,悄然历了一番不痛不痒的情劫,你回头一看,春天来了,公园长椅来了走走了又来的游人,油画一般的紫罗兰从枯藤流下,其实你知道你只是想跨越语言,直到背后的意象,到物自体,到所谓本质,你知道你那么爱它,却把它放到最后,你也知道你不过是陷入一个个语境又出来,最后落入现实的语境而永世再出不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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