谈写作
Dionysen

写文章是一件难事。

但看到报纸上、网络上、图书馆里不可记数的文章,又不禁怀疑这个观点,这些文章的作者会不会觉得写作是一件难事呢。高中时语文老师拿着只有三十多分的卷子,说我有写作障碍。我是不服气的。那时有幸窥见书中斑斓世界,不论是异乎于日常生活的传奇神话还是鞭辟入里的雄辩论证,都使我着迷不已,自然而然生出想写一写的想法。私下里早已挥笔驰骋,怎受得了这样的批评?于是暗自打气,安慰自己说是他们不懂,自命清高到要把所有怀才不遇的诗文都吟诵一遍。然而当自己把课堂上偷偷摸摸写下的小说给同学看,引来一阵耻笑的时候,又陷入了自我怀疑,难道我真的有写作障碍,难道我真的写得很烂?上学放学路上总有老人摆上一个书摊,悠然自得地与邻摊卖日用品的大妈谈笑风生,我在一旁挑挑拣拣,读到某些卖的很好的书,或是同龄人发表的文章,心中暗忿,这样的文章都能出版?同时又隐隐激动,我写得也许更好,那岂不是也能发表?回到家中满怀激情地偷偷投出一份稿件,然后就再也没了音讯。就这样,在不断地怀疑与肯定中,对写作的目的渐渐麻木,直到能享受于写作这件事本身。

一直未受鼓励,因而难以坚持写下去,总有无数个时刻想要放弃,又有无数的瞬间重新燃起热情。读到川端康成早年也怀疑自己有写作障碍,以此安慰自己鼓励自己,想象每一个作家或者作者都会经历这样的境遇。其实并不奇怪,写文章通常是给人看,若没有奇思妙想或有趣故事,读者不会买帐,这就是说作者至少在某些方面高于读者,否则读者就不愿意读了,然而没有人生来就落在高处,必然是一步一步走上去的,那么在走到高处之前,都无法写出令读者满意的文章,自然就很难收到鼓励,没有鼓励就很难坚持走到那个地方,于是就都是在跟自己的较劲中艰难前行。

最开始接触写这一件事是很小的时候了,还没开始上学妈妈就买了一本《唐诗三百首》,让我跟姐姐没事就背上几首——那真是无心插柳,今后的那么多年诗成了我生命中不可分割的重要部分,不得不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归功于那本《唐诗三百首》。但当时一首咏鹅费尽心思还难以理解,背了无数遍才能在脑中想象水中鹅的形象。夏天的一日,在平房上吹着风扇,突发奇想,来一首咏扇吧,“呼呼呼,风扇转呀转,……”,就是这样一团混乱的文字,让我产生一种奇异的感受,纸上铅笔歪歪扭扭组成的字句给我自己一种陌生的感觉,它们是出自我手,但我并不熟稔,也就是说它们并不属于我,而是独立于我之外的什么,我只是将它们组合和摆放,像楼下抽屉里的四驱车和奥特曼模型。这样第一次到文字世界做客的情景给我留下较好的印象,但往后的会面就没那么愉快了。

上到小学三年级,语文要写作文了,最开始我是比较兴奋的,觉得可以大展身手,力压群雄。但听了课堂上老师讲的什么状物文,描景文,顿觉枯燥乏味,很快就对写作文失去了兴趣。然而作业还是要写,就去书店买一本作文大全,想看看别人怎么写,结果一下被迷住了,如饥似渴般的把别人的文章读了,轮到我写的时候,还是提笔在白纸面前凝神个把钟头,愣是一个字也挤不出,母亲看到我的苦相,前来帮忙解围。第二天老师在讲台上读我的作文,赞不绝口,我心虚异常,不敢告诉老师这其实是母亲帮忙写的,又害怕下次再有作文作业,我如何能独自完成。在这样的压力下,我自己摸出一条门道来,比如老师让写春天,我就到作文书上找几篇写春天的文章,自己把里面的句子摘出来,重新拼凑,组成一个新的文章,竟还能取得不错的效果。犹记得当时还拼凑出一篇模板式的文章,每逢考试都拿出来翻炒一阵,也不知那时候老师有没有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。

一日上语文课老师拿出一本小小的装帧精美的小册子,名字叫《小小作家》,她说这书里有许多美文,可以在写作文的时候用到,推荐我们都读一读,每个月交上十四块钱,就可以每周拿到一本,我自是知道她是在帮忙做广告,动机不纯,但听到她说本校有的同学的文章就在这上面发表时,我还是愿意购买了。到手之后,赶紧翻开,有看不懂的诗歌,也有平常的抒情美文,甚至还有妙趣横生的歇后语和笑话,于是我便幻想着自己也能写一些可以在其上发表的文章,几经尝试,仍然连作文作业和考试都难以应付,只能作罢,第一次成为作者的梦想就此破灭。

到了初中,接触到更多更广的书,网络文学也在蓬勃生长。课堂上与老师斗智斗勇,桌兜里总藏着一部翻盖手机或破烂的大部书(这种书的命运就是在班上传来传去),老师走下讲台,就赶紧藏到里面,老师继续讲课,自己就继续看书,有时候难免沉醉其中,看得入迷了,老师走下来都没注意到,直到老师从身边走过才看到,吓得浑身一哆嗦,便是一直没看到老师倒也罢了,偏偏看到后吓了一跳让老师发觉不对劲,回身搜查桌子里面的秘密,于是上交手机,并扯出自己连接的线路,其实早有准备,不慌不忙地取出内存卡(里面储存着辛苦收集的小说),毕竟留得青山在,不怕没柴烧。这样畅游在别人创造的世界中,一直到高中读了一本名为《七夜雪》的武侠小说,才重新燃起想写一写的冲动。

刚上高中还沉浸在物理定律下的秩序世界中,所怀抱负也是关于高维空间的幼稚想象,课余时间会读一些小说,《诛仙》、《斗罗大陆》、《第七天》等等。一日在家中读到《七夜雪》,被书中所描绘的漫天大雪中浪漫与残忍深深吸引,莫名地感到自己必须要写点什么了,类似于使命的内在冲动,无法抑制,那个从头到脚的战栗让我即刻开始动笔,然后再次被现实打了一巴掌。从未受到过真正的写作训练与教导,全凭想象和本能去书写,写完两千字回头看去,发现与第一次做饭的场景何其相似,只是把鸡蛋炒糊盐巴齁咸倒也算了,我是大火干烧把锅烧烂了。历时一年才从这个打击中走出来,为的是写文章赚钱,金钱的吸引力足以让我克服心理上的坎坷,于是发奋图强,课堂上,放学后,睡觉前,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挤牙膏,甚至走在路上都在思考故事情节,上厕所都在一下下地码字。一次课堂上写小说还被老师发现,好在没有把本子撕碎,我至今感激她。最终出手两篇小说,各三万字左右,投到杂志社,编辑说文笔很棒,就是情节与我们的杂志风格不符。这让我又激动又失落,被拒稿是失落,第一次与编辑通信是激动,于是我满怀希望拿给同学看,得到了不含恶意耻笑,我再次陷入自我怀疑。从那时起,我便意识到,写作对于我来说根本不是一件要写给别人看的事情,而仅仅是不得不写,写了才能不那么痛苦的事情,这么告诉自己,一半是为自己写得不好开脱,一半是为写得不好却还一直写做解释。

升入大学,有更多的时间阅读和写作, 但写作几乎没有成为一个需要我努力去做的事,一旦是这样,我就写不下去,常常是徘徊在“不得不写”和“无论如何都写不了”的情况,也就是说,单纯为了写作而产生的动力是驱使我写作的唯一力量。也曾羡慕那些说写就能写,技巧构思步步为营,每天努力写上多少字的人,他们似乎不需要外在的东西激起写作的强烈欲望,仅仅是把写作当作一件自然而然的寻常事情,像流水线工作一样毫无波澜。但我始终无法做到,似乎也永远无法做到,我只能在自己即将坠入虚无之时,用写作拉自己一把,在这层意义上,写得好坏,写作的难易,都并不重要。

即使是写给自己看,如果没有读者观念,也难以让写作进行下去,自嗨式写作也得是自己真的能嗨起来。文章的宿命就是被读,无论是给别人读还是自己读,那么如何更轻松的写得更好就是必须要追求的,我个人没有办法,唯一的办法就是接受自己文章的烂,只有察觉到自己写得烂,才知道哪里需要改进,然后在文章放置一段时间变得陌生后,不断地修改与尝试,最终得到自己相对满意的文章。有时候也不得不承认写作有天赋的因素在,否则我也可以五岁咏鹅而非咏扇了,但不说写得多么出彩,至少写得让自己满意,还是可以通过努力达到的。  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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